丁燕散文黑扎提的冬不拉

古丽纳尔是托里县贵宾馆接待员。那天中午,下班路过操场,看到许多人同时演奏冬不拉时,眼泪止不住从墨镜框边涌出:那种古老的,潜藏在她体内的情感被唤醒时,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
在宾馆前台,我在电脑上整理照片,她无意间一瞥,看到有冬不拉演奏场景时,说起那件事。她穿着深蓝色套装,挂胸牌,翻开的大领子和袖口饰白边,金纽扣,肉色丝袜,黑坡跟浅口皮鞋,坐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钢架皮椅上,熟练操作电脑。

她将头发全部梳在脑后,挽个髻,两颗银耳钉隐约闪烁。眉毛用眉粉扫过,嘴唇淡粉,眼线浓黑。一九八三年出生在这个县城后,她没在毡房里睡过一夜。从她的举止中,可料想她的父母一心培养她,并不希望她在黄昏的牧场上挤奶,或在转场的大卡车上,用围巾裹住飞扬的头发。可那个中午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

托里县一万人,包括老人、小孩、学生(年龄最大的八十岁,最小的两岁),于同一时刻,用冬不拉,演奏同一首曲子:《和谐》。琴声变得与平常不同。古丽纳尔着魔般,愣怔在街边——泪水,是自己流下来的。一种无法全然割断的纽带,神秘地衔接上。

她听到了祖先的呼唤后,变得和从前不一样。

这栋街边的家属楼四方四正,楼前并无草坪花坛,只是片狭窄的水泥地坪;一旦拐入里面,街上的喧嚣声便微弱起来。站在楼梯口,按了门铃,开门的正是民间作曲家、冬不拉演奏家:黑扎提。据说他长于演奏和作曲,但他根本不懂简谱。他全靠天赋,用脑袋记住一千多首曲子,有传统的冬不拉曲目,也有自己创作的。

他中等身高,脸庞赤红,浓密银发波浪般从额头漫向脑后,干净的深蓝色暗纹衬衫,土黄色马甲,灰呢裤裤缝笔直。我是从他的眼睛和额头,看出他坚强的个性。传说中,他能用冬不拉琴声将忧郁演绎得出神入化,而现在,他却呈现出一股奇特的沉静,像内心的火焰已经熄灭。

他招呼我进屋。我脱鞋,踩着地毯走过,盘腿坐在茶几旁。房间不大,贴着淡黄色暗花墙纸,碎花窗帘,一排姜黄色丝绒软垫。电视机旁的相册里是演出照和获奖证书,后墙挂着两把弯刀(从饰有花朵图案的黄铜盘子的顶端交叉而下,在底部露出一撇一捺,像个乌龟,却有两个头);圆盘旁是左右对称的两把长剑(嵌在黑金丝绒包裹的板子上,黑把柄,银色剑身,饰有几何状图案,剑尾三角形刚好卡在凸起的环中)。刀和剑出现在这栋毫无特色的楼房内,让这个空间充满游牧味。

他坐在靠背椅上(我奇怪他为什么不坐在地毯上)说:“冬不拉的诞生有个传说,有个穷人给牧主放羊,丢了只羊,害怕挨打,就跑到戈壁滩去睡觉,听到刮风的声音很好听,发现是风在吹一缕马尾,就照那样子做了把琴。”

突然,他停下来,起身,走进里屋。他行动迟缓,两腿滞重,像灌了铅——很明显,他的腰部受过伤。再出来时,右手里多了把冬不拉。他再次坐回椅子上,含笑摸着琴杆,说它已经三十七岁了(听着,像老父在说家中的老姑娘);他说,在哈萨克斯坦国演出,有人要出一万元买,他拒绝了。他拍拍琴肚,说它的尺寸最标准,声音最好听。

我于是多看了那琴几眼:红松木琴边已脱漆,椭圆琴肚上饰有对称花纹,琴头用红绳吊撮猫头鹰羽毛,这些是任何一把冬不拉的模样,并无神奇处。但我还是咽下疑问。在沙孜湖,牧民说,千里马的模样看起来很平常,只有懂马的人才能看出。

黑扎提将琴放在右膝,像爷爷抱孙子,随意弹奏。他的手并不修长,甚至有些宽大,指甲剪得很秃,皮肤白里泛红,青筋突兀,细纹密布。在他右手的无名指上,套着个金戒指,嵌长方形黑戒面。

他边弹奏边说:“冬不拉以前是七个音节,后来发展为九个、十三个、十七个、二十一个。开始只有独奏,后来才有合奏。要六十个人以上才算合奏。配器决定乐队的构成:七把普通中音冬不拉,配一把高音冬不拉,再配上霍布斯、黑管等乐器,声音就会很好听。”

“常见的冬不拉有三种弹法:拨:胡尔曼·哈孜弹法;弹:塔提木·别克弹法;琵琶式弹法:黑扎提·赛依提汗弹法。”他将大拇指向后,指着自己,笑起来。一瞬间,这个长者变成孩童。他满头的银发、笨拙的双腿、多皱的眼角,突然不再重要。岁月可以腐蚀别人,但在他这里,却如流水滑过,他依旧持有一颗天真的心。他又弹奏起来。为了让我明白,四分之二和四分之三区别很大,他不断演示。我说,前者像马蹄奔腾,后者像泉水涌流。他点头笑了起来。

“我的祖先是中玉孜瓦克部落的一支,一八七二年从阿勒泰迁徙到哈图草原,我爷爷叫叶尔达纳,才六岁。我父亲赛依提汗一九零九年出生,是个民间艺人,母亲额尔萨丽德是阿肯,我一九四二年出生,有八个弟妹。我家有五只羊,两头牛,两匹马,一亩地,日子很穷。我父亲夏天收购马鞍,换成羊,赶到山下,在集市上换点盐和茶。冬天,他按野兽的踪迹投诱饵,埋夹子,打黄羊、灰狼、狐狸、野鸡。运气好时,一个月能打到四只狼,狼皮可缝制一件大衣。要把狼背回家,先用棒子敲它们的脑袋,打昏,再用皮绳绑住它们的嘴。”

“六岁时,我已喜欢上了冬不拉。我的伯伯拉合木伯,亲戚伯依达克都是冬不拉演奏手,我还有个亲戚叫拜孜·哈拉木,是个游吟诗人,弹得最好。现在,人家都说我是拜孜·哈拉木再生。学琴全靠自己悟:他们弹时,我就站在一旁看,能记多少算多少。他们不让我摸冬不拉,也不和我说话,更不会手把手指点。我父亲知道我喜欢上了冬不拉,就用一张狐狸皮换了把琴。有一天,我在家里练习,弹得很难听,父亲听着心烦,跳起来,一把抡起我的琴就摔在地上。可过了几天,他又给我买了把琴。他一共给我买过七把琴,并不都是他摔坏的,有的是在转场的路上碰坏的。那时我家穷,没骆驼,琴就捆在牛背上,很容易损坏。终于有一天,他听到我的琴声后,笑了起来,说弹得好。他一激动,宰了两只羊,请邻居们过来吃饭,祝贺我学琴成功。”

“我到九岁时,还在给别人放羊,十岁,我去铁厂沟阔克勒村上学。一进校,我因能自弹自唱而变成小名人。那时候的一年级有二十多个学生,可到了二年级,人就少了一半。老师是刚初中毕业的学生,师资力量很薄弱。一九五九年,我考上新疆工业交通学校,一个月两元生活费。全班八十二个学生中,十七名哈萨克族学生。第二年是一九六零年,食堂里的窝窝头比拳头还小,汤能照出人影,人人都吃不饱,很多学生选择退学,哈萨克族学生只有我一人拿上了毕业证,分配至县养路段当技术员。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四十七块两毛一。”

“工作后,我想找个媳妇,可我除了弹冬不拉的特长外,不过是个家境贫寒的中专生,我想了又想,决定找个老实姑娘。我觉得,老实人的立场比较坚定,不会随便改主意。有一次,我去同事家吃饭,见他妹妹很腼腆,便有了意思。女方家说考虑三个月。她的家人动员一切关系,到处打听,黑扎提是个什么人。答案是:有本事的人。我父亲从哈图赶来提亲,给女方家送去一百元见面礼,四块花布。第二个月登门后,定下结婚日期:一九六四年十月三日。有二十多位亲戚参加我的婚礼,宰了一只羊。我们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住,一个月的租金是三块钱。我父母送来一条花毡、四床被子、两套窗帘。第二年初春,我去山里修水库,指导工人怎样安放炸药包。活很辛苦。可每天晚上,我都给工人们弹冬不拉。那时候我正年轻,手感很好。只要工人说好听,就弹个不停。我的名声从这里传开,一传十,十传百,人人都知道养路段有个黑扎提,能把冬不拉弹神。”

“一九六六年,文革来了。一九六八年,单位要找出个黑帮黑线,有人嫉妒我弹得好,说我弹的是外国音乐,明显是里通外国,是三家村安插在托里县的内线。那时,我根本不知道啥叫三家村。六月份,我被抓起来,不用审,直接开打,人跪在尖尖的碎石上,后腿上压着汽油桶,膝盖上的血喷出来,把白石头染成红石头。胳膊反绑过去,用麻绳捆住腕,头发被揪起,用鞋尖踢肚子,木棍敲脊背……我老婆听到这个消息,人都吓呆了,整天迷迷糊糊,儿子生了病,医院,没想到,就那么……没了。消息传来,我整个人都木了,觉得那些打在身上的棍子一点都不疼。哭不出来,没眼泪,心里一片灰,就是想不通,不就是弹了首曲子,怎么算也到不了伤天害理的份,为啥让我的娃娃抵命,为啥……”

“后来,把我拉到深山里的道班,白天在公路边挖沙子,一挖十几个小时。没水喝,渴了抓把雪往嘴里塞;没炉子,把馕放在石头向阳的那面,捂一捂再啃,就把大牙给崩断了。白天人累得站不稳,晚上,他们用布把眼睛一蒙,把我往死里打。我听见有人说,打死特务不犯法。他们边打边问:你们反革命集团的后台是谁!你为什么给儿子起名叫都曼(轰轰烈烈)!你是不是想再闹一次革命……我满嘴的牙全被打光,两根肋骨断了,趴在地上动弹不得,可我还是不承认我是反革命。我不能认。我认了,我的娃娃就白死了。他们见我死咬着不低头,就给我丢下一米长的绳子和一把刀走了……”

他已热泪盈眶……他想继续说下去,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决堤,喷涌上心头。他说:“我要休息一下。”

他站了起来,缓慢踱步:这个中等身高的老人——因被打断两根肋骨,行动迟缓;并且,十指被粗暴虐待过后,那些天才的传感元件,那些曾在琴弦上能接通祖先呼唤的探头——如今,变得像柴火棍。

他在那里踱来踱去,与内心的悲凉搏斗着,低着头,银发缕缕,泛出苍茫之光。他在为自己落泪,或者,为那早逝的婴孩落泪?冬不拉带给他骄傲的同时,亦带来厄运。

“那天晚上,我想了又想,不能死,说啥也不能死。第二天,太阳一升,我又恢复体力,开始挖沙。上午时,戈壁起了风,他们都走走了,嫌天气冷。只剩下我一个人,虽然无人监管,可我挖得还是那么认真,一点都不偷懒。挖到后来,不觉得是在接受惩罚,身体已形成惯性,不挖都不行了。就那么挖着,挖着,脑子一片空白,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存在,只剩下铁锨和沙子。这时,开来辆拉包谷的解放车,司机停车后,跳下来,是我认识的薛同富。他拽着我的袖子说,你还不快跑,他们今晚要打死你!他从额敏过来,把包谷送到阿尔达肖去,他听到搭车的人闲聊时这么说,就转了个弯赶过来。我看了看周围,戈壁那么大,往哪里逃?看着解放车开走,我的手再也拿不动铁锨,浑身的力气全没了,人瘫倒在沙地上。”

“可我还是逃了。冷、饿、疲劳、毒打……我都能忍受,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。我顺着公里跑,一口气跑出七八公里,眼看着戈壁在月色下泛出白光。我的肚子空空荡荡,却一点都不觉得饿。是恐惧让我不饿。说起来,我这可是逃跑。可不跑又怎样?我清楚地记得,那是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四日。晚上,风大起来,天变得更冷。我看见前面路边有个小房子亮着灯,就去敲门,对户主说,我要到额敏去。第二天,我走到额敏,在那里,我找到白良福,我的一个汉族朋友,说他们要打死我。他说不怕。他把我带到县城一户哈萨克族人家,让他们把我藏起来,每天给我送饭。二十天后,他安排了一个拖拉车把我送到铁厂沟,让我从那里回哈图草原我的老家。我在铁厂沟住了一夜,第二天往家走。我在路上遇到的毡房里吃馕喝茶,走了两天两夜,回了家。我母亲看到我回家,扔下手中的挤奶桶飞奔过来,顾不得提鞋,和我拥抱在一起。”

“大队因为我回来,专门开了个会,说如果公安局来要人,就给;如果是群众组织来要人,就不给。我在家里住下,慢慢养伤。一九六九年二月,我从收音机里听到讲话,说文革中受迫害的人都要平反,我想回到县城去。虽然父母不同意,可我还是走了。”

“一九七一年,我平反后,又能弹冬不拉了。可弹什么呢?我再不想弹别人的曲子,我要弹自己写的曲子!有一天,我看到一个姓郁的汉族人在弹琵琶,十根指头一上一下。回到家,我拿起冬不拉,发现自己的指头也起了变化。我苦思冥想,不断琢磨,总结出一套琵琶弹奏法。我写了《山鹰》,一支曲子八个调子,一个高难度接另一个高难度,和传统冬不拉不同。到现在,只有三四个人才能完整地演奏下来。我还写了《母亲》、《痛哭流涕的孩子》、《美丽的家园》、《叶木尔河的波浪》等曲子。”

他说起另一件事:一九七六年三月,他的腰疼病复发(曾被打断两根肋骨),匆匆赶到乌鲁木齐治病。三岁半的女儿出麻疹,因没得到及时治疗,不幸夭折;一天后,一岁的儿子因被传染上,也离去了。

“中间只隔了一天!”他的嘴唇抖动着,不知后面该说什么。

顿了一会,他说:“太伤心了。”

我完全不知该怎么接话。我被这接二连三的死亡给震住了。

顿了顿,他说:“没办法。”

三个孩子:他家,一共夭折了三个孩子……

他哽咽无语。这个房间突然陷落进一种可怕的空荡。我看着他,突然觉得,在我和他之间,虽然有民族、性别、年龄的差异,可现在,身为父母,我们被共同的疼痛折磨着,惺惺相惜。

出乎意料,他突然说,我要演奏《山鹰》。在这个狭小的空间,他要专为我演奏!我并非音乐行家,未必能完全领略他技艺的精妙,但他已做出决定:将琴放在膝上,凝神定气。

琴声响起,没有一点缓慢的前奏,突兀地,音符从最高处飞旋而下,一声声,急如马蹄。鹰翅颠簸起伏,环环相扣,步步追问。鹰时而愤怒,时而自怜,一路翱翔。急促时,弹琴的右手变成两只、三只、四只,捆绑在一起,一起翻飞。及至最后,鹰凝立山头,翅膀戛然收起,天地停顿下来,定格:砰!

他对生命的投入那么执着,而他对技艺的磨练,又那么精益求精。他的天赋那么突出,而他的遭遇,又那么曲折。他并不演唱,只专注演奏。他将全部精气神都灌注于指尖,让人哭,让人笑,能让人摸到自己的心跳。

专注,专注,只专注于这一种技艺,并在这种技艺中将自己练就得完美无比,无懈可击,视周遭喧嚣热闹于无声,只浸淫于简单中,一直弹,一直弹,将节奏融于骨节深处,收缩,掷出,再收缩,再掷出,如刀剑出鞘,碰到耳膜就灼烫,碰到眼睛就流泪。

这琴声维系着一个隐秘世界,在那里,人类原初的热情完整地保留着。平常,人们不会特别在意它,一旦找到缺口,让它渗进来,那热情就奇怪地显出原形。

走在下班路上的古丽纳尔,她的模样是现代的,可泪水却是古老的。琴声撕开道裂纹,一瞬间,她看到自己的母亲、外婆、母亲的母亲,外婆的外婆。那么多人生活在琴声中,直到抵达她——无论如何,她都逃不了。这浓缩的情感一旦附体,她便止不住哭泣。

小木,新疆音乐家协会工作人员,一九七六年时还是个孩子,走在大街上,突然听到广播中传来冬不拉的演奏,便呆立在电线杆旁。他被吓坏了!那疾风暴雨的音符吓坏了他:他从来没想到,冬不拉会像凿子,能在他身上挖出洞。他记住了那个名字:黑扎提。直到二零零二年六月,音乐家协会在托里举办“黑扎提从事音乐创作三十年”的研讨会时,他才目睹了真人形象。他说:“那个时代,人们都憋着一股劲,砰,被黑扎提的冬不拉一下子释放了出来。”

和传统阿肯通过聚会博得声名不同,黑扎提完全借助现代传播工具——广播,变得家喻户晓。早在一九七四年,新疆人民广播电台就录制了他的冬不拉曲目;六年后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邀他到北京,录制了二十首冬不拉曲目,既有传统曲目,又包括他创作的。

黑扎提从此有名。

人们给他写信,以和他吃饭为荣,走在街上,热情地和他打招呼。《山鹰》在一九八六年“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比赛”中获民乐组一等奖;二零零九年,他应邀到哈萨克斯坦国参加“中亚国际民族音乐文化周”,获传统音乐项目成绩突出奖。该国音乐官员游说他,到我们这里来,有房有车。他笑着摇头。那里一袋洗衣粉要十二元,在中国才两元。他买了几条领带拿回来送人,人家说,都是中国制造的。

晚年,黑扎提的生活反而变得忙碌起来:给孩子们教冬不拉。起因是大儿子都满。作为塔城歌舞团的专业演奏家,都满不仅继承了父亲的琵琶弹奏法,能流畅演奏《山鹰》,还自己创作出《骏马》、《火炬》等新曲目,深受草原新一代牧民喜欢。可当他看到下山定居的牧民迷恋电视,孩子们沉浸于网络游戏,阿肯弹唱无人问津时,和父亲商量,联手举办冬不拉培训班。

黑扎提点头同意的原因之一,是为了哈图草原。

哈图二字,比黄金还重。九十岁老母和弟弟一直住在哈图村,有一百五十多只羊,十几头牛和马。家里的冬窝子离金矿只有两公里,眼瞅着厂房盖起来,草变得发黄,蝗灾多起来,黑扎提意识到,那个他父亲用铁夹子打狼的时代不复存在。原本只能放牧一百只羊的草场,现在挤着三百多头羊,羊把草根都啃了出来,一部分牧民不得不选择定居。可在定居点,因为水少,技术不行,麦子和饲草料都种得不好,加之山下夏天热,冬天风大,很多人又重返山里,定居点上只留下老人和孩子。男人们心烦,便恋上喝酒。黑扎提写过一首叫《妈妈》的歌,讲的是父亲是酒鬼,母亲改嫁后,孩子在梦中喊妈妈的故事。

琴声虽然不能改变什么,但至少,它是一种希望。从一九九四年到二零一零年,父子俩共教出六百多名徒弟。用三十平米的小屋当教室,凳子是从不同人家借来,高低不同,款式不一。一个月算一个学期,学员从八岁至二十岁不等。一天上八小时,从最基本的学起,循序渐进。学期结束,学生能独立演奏七首曲目。

是什么人在做冬不拉,让如此简单的木头演奏出如此绝美旋律?黑扎提说,他认识县城最好的工匠。他打了个电话后,对我说,我带我去。我问什么时候,他说,现在!

走出逼仄的水泥楼梯,走出明亮但满是灰尘的小院,就到了大街。从松泉市场走过,拐个弯,拐进朝东的小土路。路随山势起伏,路的尽头是草原。伫立在草原边缘的一桩平房,就是米努尔的家。院门敞开,院子里堆着土块砖头,木料碎屑,裤腿粘着泥点的工匠们正忙碌地穿梭着。听到黑扎提的呼喊,里屋钻出个瘦男人,脸颊挤满皱纹。他搓着手,说家里正在搞装修,为小儿子准备婚房。

他让我们进了里屋,可屋里到处都是土,连炕沿上也是土。原来的窗户被扒掉,新的塑钢框已装好,但还没安玻璃。窗台蓝漆斑驳。有个东西很显眼,像切开的甜瓜,一牙一牙,却是木制的。米努尔说,这就是做冬不拉的模子。每一瓣都收拢起,外围捆扎上黑塑胶皮,就像个完整的哈密瓜。

米努尔完全不会汉语,每说一句话,都得由黑扎提翻译。他说,他父亲是塔塔尔族,母亲是哈萨克族,他以前是个木工,一九七零年开始做冬不拉。最初,有个邻居拿着把冬不拉让他修,他一看,把子断了,便整天琢磨怎么才能修好。修着修着,他想,还不如自己做把新的。

做冬不拉的原料很重要,最好用高山上的红松木做,沙枣木也好,那种树龄越大越干的越好,长在溪水边的木头并不好。做多了,米努尔摸到行情,自己去加伊尔山收购木头,再拉回来。一方木头能做一百把冬不拉,一把能卖三百五十元(以前卖八十、一百五)。他有三个儿子,大儿子已婚,在自己家做冬不拉,二儿子跑运输,小儿子和他一起做冬不拉,两人一个月可做十把。(若全部卖掉,可获利三千五百元,去掉成本,再一分为二,利润并不多)。

做琴其实不难,但要掌握好三分之一原则:琴肚占琴身的三分之一,琴杆占三分之二;琴肚上有两个点,按三分之一原理配置:先是码子,再是声音源(一个圆洞,像肚脐,洞的开口不能高也不能低,否则声音就不好听)。

做琴时,先将木头放入开水中泡,拿出来后在火上烘弯,再钉在模子上(我在窗台上看到的那个),模子分七瓣,每瓣上钉一片木头,用上、中、下三个小钉固定,再用小刀削去多余部分,抹上胶粘住,用塑胶皮捆起,固定好,四小时后,去掉模子,装上琴把(琴把上要再贴一层硬木,因琴把被手指不断摩擦),再装上白松木做的琴面,贴上自己剪的花纹,打磨两个小时后,涂上清漆。

黑扎提拿起把冬不拉,弹了几下,点头说可以。米努尔常让黑扎提帮忙绑弦:这是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一步。黑扎提把一根长弦分成两根折上去,再绑。以前的弦是山羊肠做的,现在用普通吉他弦。弦从乌鲁木齐或哈萨克斯坦托人买来,一根弦两米长,十元。

从米努尔家走出后,我向后望了望:草原寂静无声,没有牧人,也没有牛羊。那条通往小城的土路,从这个大门口开始。这里是临界点:城市中止于此。这个尚无公交车的小城,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相互熟稔。这里像城市的胚胎,能找到一切事物的缘起之时,虽粗糙,却暗含倔强。

和黑扎提分别后,我回到宾馆,从一楼大厅路过时,看到敞开的包厢内,一群穿着艳丽演出服的演员正在表演。冬不拉的琴声从门缝传出,旋转的绿裙子舞动,男中音在歌唱。我不得不走进去,因为那大桌子摆在柜台旁,而我必须在柜台上点餐。我的面被准许送到房间——以便让我更迅速地从这里消失。但我还是看到了:舞蹈的女子化着浓妆,睫毛黑翘,唇线将口红包裹得很紧,绿纱裙摆嵌金边;弹奏冬不拉的男子,穿黑金丝绒坎肩,饰有对称花纹,小胡子,手指跃动。

这场面令我感觉觉刺目。这并非是一场冬不拉的演奏会,而只是为了让某个饭桌的气氛更愉悦,而进行的陪衬式演出。它那么急匆匆,从第一个音符开始,就巴望着早点结束。

冬不拉的原野之美,全都凋谢了。琴声起伏在刀叉杯碗的碰撞中,吞咽食物的饱嗝中,微弱得如病人呻吟。琴声努力压缩着自身,让音符变小,变成晚宴上的一碟小菜。琴声毫无热度和光亮,只烦躁地应付着,用礼貌掩饰暴躁。他们——那些坐在铺着白桌布,当中放着塑料百合花的人们,正傲慢享受着,如塑料花般的琴声。

我迅速地扭过脸,跑上楼,打开房门,坐在床边,许久都一动不动。

这一天,冬不拉向我展示了所有:它如何被找到,被创作,被热爱;直到它——如何变成现在这样。它如此集中地出现在这一天,像整个白昼汇聚在一起,让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,连点滴都那么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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